雪上的父亲（组诗）

 四十一岁了，每增加一个冬至

便为自己多一克偏向黄昏的砝码，尽管它

压向身体的并不是一根稻草。北风呜咽

像徘徊在天地之间的一支交响曲

我走向你，不是为了燃尽最后的生命

而是找到最后的衣钵

在灵魂与灵魂之间，永远隔着

一座摇摇欲坠的孤桥。作为行人

我无法选择，在一个悲怆的冬至到来之际送别

透过正午的阳光，坟墓更加矮小

连影子都变得更短。也许多年后

它将会不见，正如那些土里

产生的万物，最终又被挥霍……

万物凝霜了，大地被紧紧地冻住

没有一只手能适合于握手

这世界像突然静止了，我画出的休止符

只适合于自己。鞋上少数的雪

会跟随我回来，直到炉边才会融化

那是少量的水，一会便不见了

正如我们也一样，一滴水永远都不会听命于自己

对于一条不断奔跑的河流

我们的逝去，终究代替了什么——

冬至之前

可以数清的冬至，已不会太多

再过许多年，我还像一个异乡人，对于本地

的寒冷，搓起的绳子

穿过冰，像悬挂的一块玻璃

那样明亮，反射着耀眼的光

几乎在同样的下午，北风吹来

似乎要割断树木

以及冷得瑟瑟发抖的手，如干枯的树冠

一样摇摆不定——

从桥的一端，到另一端

无尽的孤独如冬雾一样，洇漫……

龟缩在帽子里的人，比世界矮些

鱼儿被憋在冰层的下面

作为梦想者，遇到了虚拟中的不同龙门

冷酷如北方的麦地，黑暗中

越下越大的雪，却难以

覆盖一条朝圣的路。几个村的村民

为一所教堂的选址，而大打出手

——这信仰的悖论

同一肤色的居民，消失在山中

给我预留的位置，像一册书

一样的田地。庄稼已被收割，茅草

还扎根在地里

冬至之前，该点燃的

已属于灰烬。我在为一本诗集

而准备着粮食，如同

一只田鼠，为漫长的冬季

忍受饥饿。或许，没有人无缘无故

为一辆穿过冬天的小火车，哭过……

冬至日，一个人除雪

比想象中的冬至，来得更晚一些

雪却大得多，覆盖住了

门口深凹下去的土坑。那些雪，那些雪——

呼唤之声，从一个幼童的口中而出

小小瞳孔里无垠的白，的确

是一种惊诧。须等到，许多年以后

那些掩藏在白下的黑，才会在他的心灵里

曝光，成为一种底片

我必须除雪，像清除灵魂之上

被伪善遮掩的棉布。从街道的一头

到另一个尽头的距离，谁能

数得清，它由多少片雪花构成？

“这世上没有同样的两片雪花！”我并不相信

从天庭降落到人间的，竟然

也是洁白的泪花。越来越多的风

吹起了堆积在地面上的雪，直逼眼睛

包括那反射的光，会造成雪盲

此刻，我确信那些觅食的麻雀

会轻易地钻入布置好的陷阱。而人类

更容易失去判断的能力

在无垠的雪地里，迷失方向的孩子

他在遥远的地方，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在未停下的一场暴雪里

我拿起了铁锹，为洁白的世界铲出一条幽暗的道路

为了迎接你——

冬至日，所有的树梢都面临发抖的命运

父亲与马

父亲曾喂养过一匹黑色的马

那是铁做的马

吃掉气体、尖针

和螺丝……

那年六岁，我曾联想到一名警察

它没收了这匹马

（没有年检的马、无法嚎叫的马……）

父亲徒步回来

他的悲伤像一束青草，挂在嘴边

酒盅里的一切都是倒影

父亲，去世了

却还停留在51岁

刚刚进入中年

犹如一条河流，我还没有

看到它博大、深厚、逶迤的下游……

如果倒回去

时光像一个锥形的梭子

割开一层层的霜

那坚硬、冷漠的表面下

是否藏有一个永不干涸的酒壶？

被倾倒出的酒

它被控制成任何一种形状

发怒或者愁闷

在酒盅里的一切都是倒影！

父亲与碗

把碗放进一幅油画里，比临摹一个父亲更有难度。

盛在碗里的食物，它再次膨胀到

撑爆一个劣质的瓷器。

在碗里，也有一片小小的江山。

吹凉一碗的稀粥，像是在秋天里采集霜露

还原为水滴。

而他背后的祖国，依然是饥荒与奢侈并存。

更多的碗被藏在暗处，

一个公众的父亲，在镜头前端起的碗

里面盛满了雪。

杜冷丁

打一支杜冷丁

父亲安睡10分钟

打两支杜冷丁

父亲安睡10分钟

打三支杜冷丁

父亲安睡10分钟

……

父亲去世了

杜冷丁还剩一支

孤零零地躺在药盒里

等着我用它去造毒

作者简介：

辰水， 1977 年出生，山东兰陵人。

曾获第三届红高粱诗歌奖、

首届山东文学奖。参加第32届青春诗会。

入选过《星星五十年诗选》《70后诗歌档案》

《21世纪诗歌精选》等书及多种年度选本，

著有诗集《生死阅读》《辰水诗选》、

诗合集《我们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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